“1954”中的凡人微光

作者:资产所  刘宏


        1954年,长江流域普降、连降大到暴雨,长江遭遇20世纪全流域性特大洪水,大洪峰、大汛情接踵而至。为解荆江大堤漫溃危险、确保江汉平原安全,刚建成两年的荆江分洪区三次开闸,16万分洪区人民紧急转移至20个安全区内。分洪后,沙市水位陡降,荆江大堤的险情得到缓解,但堤身单薄的安全区围堤却骤然承压……在内涝外洪的夹击下,16万人民犹如16万点凡人微光,将当代荆江抗洪的历史点亮。


一双人、两双手

        “乌笃笃的雨,天天下!外面的桶子、洗澡盆一会就漫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1954年5-7月,荆江地区几乎无日不雨,大雨、暴雨轮番上阵,快要成熟的麦子、豌豆、稻谷秧苗全都被淹,鱼塘、河沟渐次漫溢,居民的房前屋后都是水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了荆江大堤及江汉平原千百万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”,成立不到两年的荆江县防汛分洪指挥部于7月5日发布紧急动员令,要求蓄洪区内的人民必须于“7月10日前搬好家,安好家”,准备分洪。7月21日,再发动员令:凡在蓄洪区的农民、渔民,应于“7月21日12时以前,全部回到安全区、安全台”。荆江分洪进洪闸——北闸处于紧急临战状态!

而此时,闸口镇胜天汊村二组的吴伏生却还蒙在麻袋里,差点被人当作“草包”扔进浑浊的洪水中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年20岁的吴伏生时任吴达河区某民兵排排长,当时正带领自己的队伍在虎东干堤保和垸段执行巡堤防守任务。当天下午,副排长见20来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的吴伏生累得实在脚不离地、身子都发飘了,便劝他道,“你去休息一下咯。有我们在,这堤还垮了不成?”吴伏生这才抓了两条麻袋——从脚往上笼一条、从头往下再笼一条(以防蚊虫叮咬),然后贴身抱着武装部配备的步枪,倒在堤脚便昏沉沉地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呀,这里怎么有个人哪?”“还有条枪!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迷迷糊糊的吴伏生仿佛被人从一团软绵绵的云雾中拽了出来。定睛一看,却见几颗黑乎乎、灰突突的脑袋团团地围在他的头顶,身上的麻袋不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快说!你是哪里的?”一群松滋口音的陌生人如临大敌,死死地盯着这个嫌疑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,”吴伏生撑起身子看了看四周,确定自己没有梦游之后,才说,“我是这里防汎的呀。你们……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呀,要蓄洪哒——你赶紧回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原来,分洪转移令发布后,虎东干堤由松滋县的劳力接防。但他们没想到,在搬运挡浪的草包时却搬到了一条软绵绵的“人肉包”。由于分洪在即,吴伏生的同伴们一时慌忙,竟忘了叫醒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听“蓄洪”二字,吴伏生爬起来就跑,长长的枪杆斜在背后磕磕荡荡。

        1952年,在政府的号召下,他和同村的乡亲们都在吴达河安全区搭了间生活棚,以作蓄洪时的容身之处。从蓄洪区的家到那里不过五公里的距离,新婚的妻子应该早就撤了吧?他一路想一路跑过汛事焦灼的长堤,跑过泥泞坑洼的小路。冰冷的夜空下,三三两两的灯火忽远忽近,一艘艘转移的小木船影影绰绰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当他终于跑进熟悉的村庄,看到妻子巴巴地等在门口,突然觉得心底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。“等你回来,都要淹死哪”,如释重负的妻子赶紧跑过去拉过他的手,眼泪扑扑地往下掉。“你跑都不晓得跑啊”,个性刚毅的吴伏生嘴上犟着,两眼却也不听使唤地湿润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最终,吴伏生和妻子带上一斗豌豆、几件换洗的衣服、被窝帐子赶到了吴达河。其实,家里没什么东西可带,这辈子要带的——一双人、两双手都在了。


凡人英雄

        “日夜巡堤。说是夏天,但每天穿的棉袄。没回来过”,在现年91岁闸口镇居民陈冬秀的心里,那个穿着棉袄战大洪的丈夫是她永远的英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抗洪尖刀班,成天拿着锹、锄头、笎箕,提的提,挖的挖。哪有时间回家哦”,是年20岁的罗金秀还有三个月就要临产,但那个无暇顾及她的丈夫却成了她一辈子的骄傲。

        1954年,闸口安全区严重积水,近半数的房屋“门框被淹”,居民进出家门得靠划船架浆。7月22日,随着荆江分洪区开闸分洪,滔滔的洪水又如沸腾的黄汤直扑过来!茫茫的洪水中,0.6平方公里的安全区犹如一只会被随时刺穿的救生圈,在危机四伏的风雨中飘零。闸口已无路可退,唯有破釜沉舟才能实现抗洪抢险的绝地反击!

        出于安全考虑,部分被积水所淹的居民被紧急转移至虎渡河对岸的章田寺、大至岗,有的被安置到地势稍高的吴达河安全区,还有一些则拆掉没入水中的茅草屋,搬到了北坡的荒山上。但转出去的毕竟是少数。内积外洪的形势下,安全区围堤长时间处于被挤压、拍打、浸泡的状态,区内居民的安全危在旦夕。在政府的号召下,各家各户正当年的劳动力纷纷走上抗洪一线。2.2公里长的堤面上,巡堤抢险的人群密密麻麻。头一年才刚建成的新堤上,“到处都在抢,到处都在巡”。为了解决晚上照明的问题,他们砍根竹筒,“一头挖空,一头留着结疤。把棉絮滚成条,插进竹筒,倒进煤油,绑在高高的竹篙上,日夜不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7月的南风原本是最舒适的降温剂,但那一年的风却将堤外的洪水掀起一人多高的巨浪,轰隆隆地朝着堤内盖下去。政府调来的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着,但雨仍在下,洪水仍在倒灌,“怎么抽都抽不赢,反倒越涨越高了”。情急之下,居民们纷纷卸掉家中的大门、房门,钉在围堤的外坡上,硬是造出了一道“门式挡水墙”。除了铺设门板,吴达河安全区还用帆布、白洋布缝制了一条一里多路长的布帘,并在当风的堤段组建了一支“挡浪突击队”。队员们两两间隔一米,双脚踩住布帘的下边,两手死死地拽住布帘的上边,连成一道柔软而坚固的人肉长堤。在他们的守护下,积水上涨的速度总算放缓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的眼睛看不见、耳朵听不到,只能我上”,麻豪口镇沙场村三组的周大胜是年14岁,作为家里的主劳力也走上了吴达河安全区的抗洪前线。因为年纪小,他被安排运送抢险备土。但没想到个子矮小的他还没立起来的箢箕高。“办法总有的。挑不起就拖!”不服输的周大胜一手一只箢箕,拖着泥巴就走。存储国家粮食的闸口“万担仓”遇险后,周大胜和队友们奉命支援,在仓库外连夜抢筑起一道防渗的子堤,保住了粮仓安全。其后,由于内涝严重,闸口安全区已无土可取,“万担仓”存储的黄豆、豌豆、麦子、大米被当作堵口的材料,装进由商铺的布匹、甚至居民的床单缝成的大口袋里,堵在了出险的漏洞处。

        闸口保住了。那些平凡的人们以自己的身躯护住了安全区的安全,而不平凡的荆江分洪区则被他们镌刻在了当代荆江抗洪史的丰碑里。


因为铭记,所以珍惜

        分洪后,国家虽然从四川、宜昌等地调集了大批的粮食和其他生活资料,以“保证不饿死一个人”,但由于交通受阻,援助有限,安全区内居民的生活还是艰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米码到堤上不敢吃,米包要挡堤干子,肚子饿也得先放着”。是年22岁的刘玉珍也是一名抢险队员,有一次,她奉命到对面的小山包去砍树,结果踩到船里的一根刺木条,腿上当即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,鲜血直冒。大大咧咧的刘玉珍吃得了苦,但半吊着的饥饿感却令她永生难忘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一次,四个老师路过她家时,实在饿极了,便找她讨口吃的。“哪里还有吃的呢?只好去隔壁讨点米,加点南瓜,煮了一锅南瓜粥,救了他们一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冬秀的丈夫在外巡堤,带着两个孩子的她只能自己想办法。“乌龟、脚鱼是没人吃的,蓄了洪,它们都爬到树上,爬一截,爬不动了,‘扑咚’就掉了下来。我就弄这个给他们吃,一煮一大锅”。那时候,大家都是将政府发的包谷米碾成粉,和着一点大米熬成包谷粥,就着咸萝卜干、腌咸菜吃。但毕竟粮少,正长身体的孩子们还是觉得饿。

        分洪后,不止粮食紧张,烧柴也成了安全区内一等一的大事。刚开始的时候,蓄洪区被冲散的“棚屋架、家具漂在水中,风一吹,浪一打,都打到堤边来,大家就捞来做柴烧。”后来,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捞了,就拆棚屋的夹壁。刘玉珍家甚至“将尿桶都烧掉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。

        退洪后,周大胜和家人回到了沙场。但那里已不是他熟悉的家乡。极目所见,到处都是光秃秃的——棚屋没了,树死了,满是淤泥的田里甚至连杂草都没长出一棵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,在党和政府的组织下,以互助合作为中心的生产救灾运动迅速展开:大家领来冬播的种子、寒衣棉被、救灾补助,你帮我我帮他,几根木条、几蓬篙草一搭就又有了栖身的窝棚。播种的、捕鱼的、纺织的、砍柴的、搬运的、采药的……分洪区很快呈现出一种重生的热情。罗金秀在当年的阴历十月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过年的时候,政府给每个人发了20万元(旧币)的过年补助,还有油、米、干豆腐……“不差吃的,日子过得还蛮舒服。”吴伏生带着妻子跑到闸口街上看热闹,鞭炮声中,踩高跷的、玩彩龙船的、耍狮子的……“尽管比往年要淡一点,但也还是过年的那个味道”,他们很满足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,分洪区的人们年年挑堤,围堤逐年加高、加宽、加固。再后来,三峡工程建成,荆江分洪区的运用几率降为“百年以上”,“分洪”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意识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的闸口告别了贫穷。但是,只要看到有人倒掉饭食,90岁高龄的刘玉珍都会心疼地说,“吃不完的给我吃啊,我不怕死”。在她的记忆里,“1954”永不湮灭。所以,她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粒米。


2022年7月18日 00:4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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